胡杨:桃李春风化相思

来源:爱高密 日期:2021-04-30 15:26:27


桃李春风化相思
◇胡杨
  春天的花才开了一半,放眼望去,满树花团锦簇,遍地姹紫嫣红。游人一洗冬日倦容,换上春装,贪玩着大好春光。一场沙尘暴夹杂着冷雨却不期而至。早上醒来,推窗望去,眼前竟是落英缤纷,香泥零落。正扶窗叹息人间冷暖无常,突然就接到了恩师薛老去世的噩耗,更好似当头挨了一棒,我不禁越发惆怅起来。
  消息是薛老师的外甥女,我女儿的闺蜜魏雪告知的。因为我和薛老师之间的情谊,两家人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,孩子们私下里也是无话不谈。
  薛老师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,我们的相识,还是因为我的“隔窗偷听”。
  我小学上得较晚。当时正值文革末期,贫下中农管理学校,教育资源严重不足,公办教师凤毛麟角,初中毕业代课当老师的情况比比皆是,学龄儿童不能及时就学更是寻常。等我入学时,已经八周岁了。
  所幸的是,我的家住在学校后面。下课时,学生们纷纷跑来我家喝水。母亲是一个知书达礼的女人,看到学生们跑到我家里,上气不接下气的,舀起一大瓢生水,咕咚咕咚就喝下去,怕孩子们肚子疼,每天都烧一大锅水,盛在瓦盆里。这样,学生们到我家里,喝到的都是温开水了。若干年后,在我村里上过学的那些人,见了我都会回忆起母亲和蔼的笑容和艰苦岁月里的那份温暖。
  小小的我,竟然对“飞来飞去”的学生们着了迷。每每听到从学校窗子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,心中便产生了不可名状的向往。更多的时候,不由自主地挪到教室的窗户外面,隔着窗棂听老师讲课。心里最渴望的是,什么时候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坐在教室里学习。我频繁的“偷窥”被老师发现,怕影响学生上课对我多次驱逐,有一次还被老师拧着胳膊强拽离开,我疼得大哭大叫,借故赖在地上不走,闹出的动静终于被校长发现,引起重视,也因此有了我和薛老师的第一次见面。
  那天,学校委派薛老师到我家找家长谈话。薛老师当年四十多岁,大背头梳得一丝不苟,发际线靠上,额头光洁,戴一副琥珀边眼镜,镜片后面一双眼睛炯炯有神,镶一口银牙,随着说话闪闪发亮。
  我紧张地躲在锅台后边,大致听明白了薛老师跟我母亲的谈话。薛老师说,现在办学条件有限,七岁的孩子还不能上学,请家长管好自己的孩子,不要打扰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。我母亲据理力争,说孩子就是喜欢上学怎么办?最后,薛老师叹一口气,答应把一年级的教本送给我,让我在家里自学。次年,年满八周岁的我,初次进入小学一年级的时候,已经把薛老师给我的教本翻了好几遍,还在母亲的辅导下,学会了书上所有的拼音、识字和书写。
  薛老师担任我语文老师的时候,我已经读三年级了。从别人口中得知,薛老师是文革前的中专生,是当时学校里唯一的公办老师。当时文革已经结束,教师“臭老九”的地位大为改观。离家远不能回家吃饭的老师,村里统一安排有孩子上学的家庭轮流做饭给老师吃。我和薛老师的第一次交流就是缘于“送饭”。
  村里人厚道朴实,大凡派到谁家做饭,往往都是倾其所有,竭尽全力给老师做一顿最好吃的饭。轮到我家的时候,母亲也经常拿着面瓢,四处借白面,做一顿油饼或者蒸饼,炒几个鸡蛋,给老师送去。
  第一次给薛老师“送饭”,我等在办公室,薛老师刚从教室回来,手上还沾着粉笔灰,看到我,便笑着说:“哎哟,今天是恁家管饭啊,我看看,做了什么好吃的?”我母亲心灵手巧,做面食花样繁多,炒菜手艺也是一流。薛老师边掀开篮子上的盖布边说:“嗯嗯,蒸的单饼,啧啧,还有炒鸡蛋!”欣喜之情溢于言表。他转身去洗了手,边甩掉手上的水珠边说,能把单饼擀得这么薄,在箅子上这样一层层蒸出来,又劲道又好咬,这十里八村,也只有恁家了。薛老师端出鸡蛋盘子,放在桌上。顺手拿起一张饼,对着窗户的亮光看了看,仿佛在欣赏这手艺。双手在包袱上把饼卷成筒状,看了看我,用力撕下一半,塞进包袱里,才开始大口吃起来。
  薛老师吃饭有个特点,就是吧唧嘴特别响。我开始以为,薛老师是在用夸张的动作,告诉我饭做得好吃。后来才知道,薛老师吃饭声音响,是因为他镶了牙。有人告诉我,薛老师的牙,是文革中被红卫兵批斗打掉的。可是从来没有人听他提起过,包括我。
  听薛老师吧唧吧唧吃饭,简直是一种折磨。那时候,过年吃上一顿白面都是日子过得好的人家,何况白面蒸饼就葱炒鸡蛋。我的嘴里口水漫溢,我的腹内馋虫鸣响,我故意把头转向一侧,脸上装得若无其事,眼睛的余光却牢牢纠缠着那盘鸡蛋和篮子里的饼。老师每一筷子都像捯着我的肉,每一声吧唧都像咀嚼着我的心,饥饿和诱惑挑战着一个十岁孩子的修养,我努力克制着。在我出发之前,母亲就反复教导我,不能眼馋老师吃的好饭,一定不能让老师觉得咱家人没有教养。
  薛老师终于吃完了,他打着长长的饱嗝,牙缝里嘶嘶嘶吸着空气,仿佛要把饭菜的香味一股脑地吸进肚子里。我留意到,盘里鸡蛋还剩少半盘,包袱里那一半白面蒸饼露着尾巴,心中暗喜。老师,您吃饱了吗?饱了饱了。薛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,朗声说道,回去跟家长说,谢谢恁家的好饭啊。
  返回家的那半张饼,和少半盘炒鸡蛋,母亲当然犒劳了我。那滋味,真真是美不可言,妙不可及啊。母亲看着我狼吞虎咽,长叹了一口气说:“统共三张饼,两个鸡蛋,恁老师那么大个人,竟然剩了一半回来,这薛老师是个‘讲究’的人啊!”那会不懂母亲的话,后来长大了,每每回忆起薛老师故意留下的饼和蛋,都会想到“用心良苦”这四个字。
  我最喜欢上薛老师的课,他讲课那叫一个精彩。之前听“瓜菜代”老师上课,往往捉襟见肘,漏洞频出。薛老师登上讲台,教本一放,拿起一枝粉笔,就滔滔不绝地讲开了,中间不再看一眼教本。声音抑扬顿挫,直逼心底。兴致来时摇头晃脑,满面红光。目光所及,仿佛与台下所有学生目光相接,让人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引领,进入他的语境。而他自己,也仿佛进入了痴迷的殿堂。更令人叫绝的是薛老师的“背书”:只见他,面向学生,背对黑板,侧着身子,手中的粉笔吱吱嘎嘎作响,一行行字迹工整流畅,一气呵成的粉笔行书,瞬间呈现在黑板上。单个字看,字体沉稳,一笔不苟;整行看过,平整如耕,笔直顺挺;放眼望去,黑板白字,参差有致,悦目爽心。多年以后,我曾当面请教薛老师这手“绝活”,他告诉我,这叫“背书”,是师范生的必修课,也是当老师的必备技能。
  我上学的时候,受教育资源匮乏所困,流行复式班,即多个年级在同一个教室上课。老师给三年级同学讲课,五年级同学就预习;给五年级同学讲课时,就安排三年级同学做作业,这样轮流教学,有时也会横生不少乐趣。
  一个周五下午的作文课上,薛老师让我们两个年级“合课”,并把我写的作文作为“范文”在课上进行了宣读。我从小酷爱读书,不论什么书,只要见到了,总能想方设法地借来读。有时候借期紧张,从白天看到天黑,直到字迹模糊不清,再回到屋里,挑灯夜战,甚至通宵达旦。看书一多,就学到了不少新词。清明节老师带我们去扫墓,祭奠烈士。抗战时期,在我村附近,发生过几场战争,一些烈士为国捐躯,长眠于此。回来后薛老师以此为题,让我们写一篇作文。我当时穿越时空,神游战场,热血沸腾,用上了炮声隆隆,机枪嗒嗒等许多好词,情境再现,状如大片。薛老师当众读了我的作文,并对五年级同学说,三年级的学生都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,你们五年级的,是不是该下点功夫了?!五年级的同学情何以堪,不得而知。那些偷偷瞟过来羡慕的眼神儿,我倒是感觉到了,心里受用着呢。
  从此以后,我获得了一项优待,或叫“特权”,就是拥有薛老师办公室的钥匙。每逢周末或者节假日,我可以自由出入薛老师的办公室读书看报。薛老师的办公室里除了有《大众日报》《参考消息》等报纸,还有《解放军文艺》期刊,让我如获至宝,如饥似渴地一期接着一期看。看完了过往的期刊,便眼巴巴地等着每月一期的新期刊到来。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后,期刊上小说、报告文学,精彩纷呈,读来身临其境,历历在前;读罢更是壮怀激烈,血脉贲张,恨不得马上持一柄枪,和战友们一起,冲锋向某个高地。我的父辈多人参军入伍,与共和国同生共死,骨子里我对军人的感情尤深。薛老师办公室里的《解放军文艺》,着实让我在精神上过足了“当兵”的瘾。当然,更重要的是我对文学的热爱也潜滋暗长了。
  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发现薛老师办公室里有一件“秘密武器”。那是一杆汽枪,据说是学校买来护校的,放在薛老师办公室里屋宿舍的枕头底下。说是“秘密武器”一点不假,除了薛老师之外,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。多动的少年,谁的梦中不想当英雄,谁在私下不偷偷玩枪?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做的火柴枪都有好几把,每次“夜战”,火柴枪噼啪作响,让人激情澎湃,俨然将军。现在有了一把“真枪”,岂能放过?趁薛老师不在的时候,偷偷拿出来玩。眼尖的同学发现了,悄悄过来套近乎,目的不过是争取机会玩几把枪。后来还有人不知从什么渠道买来铅弹,我们用它打下过几只麻雀。
 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,我们偷偷摸摸的行径,终于被薛老师发现了。薛老师把我们叫到办公室,一顿狠批。无非是小小年纪,动枪动刀的,伤了自己不好,伤了别人更是犯法。后来,汽枪被薛老师藏起来了。藏到哪里呢,小小的办公室兼宿舍,里外两间屋,我们翻箱倒柜,找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。偶然的机会,有同学躺在炕上发现,枪竟然藏在屋笆上。于是,我们又偷偷过了几把瘾。薛老师发现后,没有再批评我们,而是当着我们的面,把汽枪让村里的民兵连长带走了。现在回头想想,顽皮的我们给薛老师制造了多少麻烦,但是他依然“纵容”着我们的“淘气”,保护着那个年代我们难得的一份童趣。汽枪送走了,薛老师用木棍制作了两杆木枪,放学后就教我们练刺枪,后来还教我们对刺,我们才知道薛老师年轻的时候,也跟驻军学过枪术。玩木枪虽然没有汽枪那么逼真,那么过瘾,但也弥补了小小少年心中的英雄梦。
  谁也没想到,我会被薛老师揍了。
  小小少年,接受启蒙教育早,看书多,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,期末考试考了双百。校长逢人便说,我们学校多年没出过双百分的学生了。“蜀中无大将,廖化当先锋”,少年的我,油然膨胀傲骄之心。上课时偶尔做点小动作,有点哗众取宠,引人注目的意思。有一天,不幸被薛老师逮到了,他让我站到讲台上去,我以为老师平时对我那么好,顶多罚我抄抄题。当我忐忑不安地走上讲台的时候,薛老师突然飞起一脚,就把我从讲台上直接踹了下来。那一脚,来得突然,我身体一下子飞起来,重重摔下,五体投地,大脑清零,一片空白,昔时的威风,顿时轰然倒地。长这么大哪曾如此狼狈?而且当着一众奉我为楷模的兄弟。我趴在地上耍赖不肯起来,也实在没有颜面在同学们面前站起来。
  薛老师不依不饶,呵斥着:“怎么着,还想让我扶你起来?站起来!立正,站好!”威风扫地的我,一身尘土,面色如灰,战战兢兢地爬起来,按照薛老师的要求立正站好。直到下课,足足在讲台旁边站满了一节课的时间。薛老师依旧在讲台上洪钟大吕,滔滔不绝地讲课,丝毫没有看我一眼,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我这个人一般。
  下课后,薛老师又把我叫到办公室,问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?我内心大伤,倒驴不倒磨,怎么也不开口。薛老师说,好吧,既然你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,那就再站一班课,直到放学。尽管我骄傲,但仍然知道上课的重要性,我怕误了课程,于是有些违心地认了错。
  最终让我服气,也让我铭记终生的是薛老师跟我父母的对话。当时,我觉得虽然自己上课做小动作不对,但我学习这么好,老师为什么不能放我一马?还揍我!这让我多少有点难以接受。后来,薛老师来家访,正逢我父亲休班回家,看到薛老师来了,便让我母亲炒上四个菜,硬扯着薛老师上炕喝两盅。薛老师跟我父亲早年就熟悉,可能觉着再客气就见外了,便上炕跟我父亲推杯换盏起来。我在心中暗暗祷告,薛老师千万不要把我在学校里挨揍的事说出来啊。听着薛老师啜着酒杯吱吱作响,嘴里吧唧吧唧地大口咀嚼,心里恨不得薛老师快喝醉,把学校里的事都忘掉。
  但是,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。薛老师在吱吱喝干一盅子酒后,说,老杨,我告诉你件事,孩子前两天被我揍了一顿。父亲惊问其故,薛老师一一如实道来。羞得我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。父亲义正辞严地表明了立场:薛老师,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,不听话,该打打,该骂骂。果然,薛老师走后,我又结结实实挨了父亲一顿批,但这次我记住了薛老师最后的那句话:“我觉得,我们的孩子应该受点挫折,太顺利了,对他以后的人生不利。”
  我以后的学业一直比较顺利,是因为我的耳边一直回荡着薛老师的这句训诫。参加工作后,有一年春节,我去看望薛老师,同时带去了我的第一本诗集。薛老师当时已光荣退休了,他拉着我的手,让我坐在炕上,自豪地告诉我,他现在的房子是高级职称教师才能分到的;他还告诉我,他一直从同事,从亲朋好友口中,打听着我,关注着我。他身体有恙,视力也大不如从前,但还是擦了擦眼镜,把我的诗集,捧在手中,一页一页地仔细翻过,连声说好好,你从小就喜欢看书,我觉得一定会写书的,果然没错。
  之后几年,我陆陆续续地发表了一些文章,出版了几本书集,都托人给薛老师捎去了。魏雪告诉我,薛老师收到我的书总是很兴奋,家里来人便炫耀:我学生写的,我教小学时的学生……
  这个春天的花,才开了一半,薛老师便去了。为薛老师送行的路上,花朵零落,芳魂犹香,纷纷扬扬的花瓣,为薛老师搭起送别的花幛,导引着他的英灵,踟躇前行。“落红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。”这满地的落红,莫不是薛老师的化身?
  躬耕教坛数十载,一生桃李天下芳。愿先生,一路走好。

———谨以此文悼念恩师薛元富先生



来源:高密融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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